灭魂一到店，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，有的叫道，“灭魂，你脸上又被打的添上包子褶了!”他不回答，对柜里说，“要两杯奶茶，要一碟烧饼。”便排出九个G币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，“你一定又偷录人家的视频了!”灭魂睁大眼睛说，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偷录土豪哥他们，吊着打。”灭魂便涨红了脸，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，争辩道，“窃录不能算偷……窃录!……职业玩家的事，能算偷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，什么“我又不开神罗天征”，什么“说连发是因我手快”之类，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：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
　　听人家背地里谈论，灭魂原来也在澳大利亚屠杀过网通跨区，但终于没有参加比赛，家里的别野也没人见过;于是愈过愈穷，弄到将要讨饭了。幸而编的一手好程序，便替人家开开辅助打打段，换一碗饭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，便是喜欢偷录装逼。坐不到几天，便因为被偷录而找上门暴打，而且最后装备G币，一齐失踪。如是几次，叫他打段的人也没有了。灭魂没有法，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录的事。但他在我们店里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，就是从不拖欠;虽然间或没有现钱，暂时记在粉板上，但不出一月，定然还清，从粉板上拭去了灭魂的名字。

　　灭魂喝过半杯奶茶，涨红的包子褶渐渐复了原，旁人便又问道，“灭魂，你当真是职业玩家么?”灭魂看着问他的人，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，“你怎的连半个邀请赛的名次也捞不到呢?”灭魂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，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，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“劳资” “呐伤、很美”“壶总 挚爱音”“爷 独自存活”之类，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，众人也都哄笑起来：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
　　在这些时候，我可以附和着笑，老板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老板见了灭魂，也每每这样问他，引人发笑。灭魂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这种低端喷子真相帝谈天，便只好向小学生说话。

　　有一回对我说道，“你玩过dnf么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，“玩过，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红神要用辅助，怎样开的?”我想，挂逼一样的人，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，不再理会。

　　灭魂等了许久，很恳切的说道，“不能开罢?……我教给你，记着!这些事应该记着。将来做职业玩家的时候，偷录要用。”

　　我暗想我和职业玩家的等级还很远呢，而且职业玩家很少偷录;又好笑，又不耐烦，懒懒的答他道，“谁要你教，不是打开微调调好四围么?”灭魂显出极高兴的样子，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，点头说，“对呀对呀!……调四围有四种调法，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，努着嘴走远。灭魂刚用手指沾点口水弄下发型，想跟我详细解说，见我毫不热心，便又叹一口气，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
　　有几回，隔壁网吧小学生听得笑声，也赶热闹，围住了灭魂。他便给他们吃烧饼，一人一口。孩子吃完烧饼，仍然不散，眼睛都望着碟子。灭魂着了慌，伸出舌头将碟子带烧饼舔了一圈，弯腰下去说道，“这可是85c的烧饼，不多了，我已经不多了。中日韩巅峰还要带干粮上路。”直起身又看一看烧饼，自己摇头说，“不多不多!多乎哉?不多也。”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呕吐声里走散了。

　　灭魂是这样的使人快活，可是没有他，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
　　有一天，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，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，取下粉板，忽然说，“灭魂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十九个G币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喝奶茶的人说道，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打折了腿了。”

　　掌柜说，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偷录。这一回，是自己发昏，竟偷到爱洗头那里去了。洗头神家的视频，偷录得的么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写服辩，后来是打，打了大半夜，一个单刀大崩打折了腿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打折了腿了。”“打折了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许是死了。”老板也不再问，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

　　中秋之后，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，看看将近初冬;我整天的靠着火，也须穿上可由土了。一天的下半天，没有一个顾客，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，“倒一杯奶茶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，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，那灭魂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，已经不成样子;穿一件可由土，盘着两腿，下面垫一个鼠标垫，用内裤的松紧带在肩上挂住;见了我，又说道，“要一杯奶茶。”老板也伸出头去，一面说，“灭魂么?你还欠十九个G币呢!”

　　灭魂很颓唐的仰面答道，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，奶茶要好。”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，笑着对他说，“灭魂，你又偷录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，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偷录，怎么会打断腿?”灭魂低声说道，“洗头大神真威武，单刀大崩两万五，洗头大神最牛逼，破旧执行上尊七。大家都懂的。”

　　他的眼色，很像恳求老板，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，便和老板都笑了。我倒了奶茶，端出去，放在门槛上。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个G币，放在我手里，见他满手是泥，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。不一会，他喝完奶茶，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，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。

　　自此以后，又长久没有看见灭魂。到了年关，老板取下粉板说，“灭魂还欠十九个G币呢!”到第二年的端午，又说“灭魂还欠十九个G币呢!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，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
　　我到现在也终于没见着——大约灭魂又碰见洗头哥了。